自一九九九年入伍至今，我近二十年的軍旅生涯幾乎都在院校度過。從軍校學員成長為執(zhí)教多年的老教員，軍裝雖合身，卻始終感覺差了些精神氣。隨著陸軍轉(zhuǎn)型步伐的推進，實戰(zhàn)化教學改革也在不斷深入，鮮有基層經(jīng)歷的我，在教學工作中時常遭遇短板。二〇一八年四月，陸軍組織首批七百四十余名干部到部隊見習鍛煉基地當兵代職，很幸運，我成為其中一員。在中部戰(zhàn)區(qū)步兵某師防空團高炮二連，林鵬飛指導員親手為我換上列兵軍銜。我又回到了兵之初，為期一個月的列兵生活就此開始。

四月一日

今早有升旗儀式，全員參加。集合時間是六點十五分，鬧鐘還沒響我就醒了，為了保險起見我決定馬上起床！雖已時值暮春，還是很冷，哆哆嗦嗦地爬起來邊穿衣服邊琢磨，得抓緊時間洗漱，畫個淡妝，口紅稍微涂一點，然后疊被子、整理床單、物品歸位……好一番忙活，待一切都收拾妥當，樓下還沒有動靜。坐在馬扎上對著胖歪歪的軍被發(fā)呆，當年讀軍校的時候，女生都怕疊軍被，一開學就要去請劉師兄。這位劉師兄目光炯炯，話不多說，持一把簪子模樣的神器來回比畫，沒等我們消化完他所有的動作，軍被已變成豆腐塊。每天晚上，我們都畢恭畢敬地捧起豆腐塊，輕輕放至書桌，然后擠在內(nèi)務(wù)柜前翻找各自的便被。

為了給我這個“新兵”騰出一間宿舍，整個無線班都搬離了四樓，女干部到連隊當兵，顯然添了不少麻煩。六點十分，哨聲劃破了寧靜，整棟樓瞬間醒來——吼叫聲，沖水聲，跑著調(diào)唱歌的，叮咚咣當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總之，戰(zhàn)士們將在五分鐘內(nèi)完成我花了半個小時才做完的一切，想到這里，我多少是帶著些作弊的心虛摸下樓去的。中途撞見幾個提著褲子狂奔的家伙，估計是被我這個不速之客嚇到了。

一切都快了起來，轉(zhuǎn)眼間，全團官兵集合完畢。莊嚴而熟悉的國歌，齊刷刷的軍禮，親愛的五星紅旗。隊伍里，所有的步伐遵循同一節(jié)奏，而震耳的番號聲中，已辨不出任何一個人的聲音。仿佛置身大海，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平凡與渺小。說來慚愧，接近二十年的軍齡，對于當兵這件事，我卻還是個新手，真正的士兵生活應(yīng)該從今天算起。

四月二日

今天，第一次走進裝備庫。按照慣例需要跑步進場，為了能跟上隊伍，排在隊伍末端的我盡量邁大步子，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動作上面，全然不知即將踏入的陌生地方會給我?guī)碓鯓拥恼鸷?。穿過大門，我們換回齊步，步伐輕快地前往二連庫區(qū)。

很安靜，陽光暖暖的，機油彌散在空氣中那種特殊的香味越來越濃，兩側(cè)車庫有的裝備已經(jīng)開出來，有的還庫門緊閉，戰(zhàn)士們?nèi)齼蓛擅钪?，大概是眼尖的?zhàn)士發(fā)現(xiàn)隊伍中混入了一個女兵，忙碌的手突然僵在那里。他們當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毫無征兆地，一臺我還叫不出名字的大家伙忽然發(fā)動，緊隨其后的巨大轟響連同排煙孔里猛然噴出來的黑煙仿佛一種示威，得意地向我炫耀著鐵拳與肌肉。瞬間，我有一種闖入男人世界的興奮與新奇。

到達二連庫區(qū)之后，連長安排了訓練任務(wù)，戰(zhàn)友們各自帶開。指導員領(lǐng)著我逐個認識裝備，炮車，導彈車，指揮車，運輸車，裝填車。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些戰(zhàn)斗裝備，我不斷地問這問那。指導員一邊耐心作答，一邊勸我：別著急，有的是時間。好奇與新鮮感令我不斷地站到它們面前，一遍一遍地感受著，那高大身軀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一頭頭沉默的猛獸，剛硬卻并不冰冷。伸手輕撫它們粗糙的表面，履帶上斑駁的掛膠，指尖傳來它們碾壓一切的威嚴。

四月三日

來連隊第三天我就請假了。這次當兵代職，因為諸多現(xiàn)實問題，我糾結(jié)、焦慮了很久。后來，在親友同事的鼓勵下，我下定決心，既然是來當兵鍛煉，那就嚴格要求，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墒?，今天從早上五點半起床到現(xiàn)在，集合跟隊出早操、吃飯、訓練……感覺整個人都要散架了，好不容易才撐到晚飯時間。這里需要介紹一下我們的連長魏中昆同志，一位作風嚴厲的年輕上尉，不茍言笑，實際上笑起來很甜，牙齒也白。雖然他很帥，很像鄭愷，卻在晚飯前殘忍宣布：今晚夜訓，七點樓前集合！

“啊——”

連長聞聲眉頭一緊，我伸了伸舌頭。沒錯，那個感嘆詞是我發(fā)出的。

夜訓就是在微光環(huán)境下進行常規(guī)訓練，平時練什么夜訓就練什么，同一個標準，是的，完全不開燈，一般是十點結(jié)束，當然，有時也會訓到十一二點。聽完林鵬飛指導員的介紹，我拿定主意，雖然對夜訓充滿了好奇和期待，還是循序漸進有個適應(yīng)過程比較好，委婉地道出請假意圖，指導員十分爽快地同意了。趴在窗臺上目送著戰(zhàn)友們集合完畢，一天之內(nèi)第四次帶往庫區(qū)。

其實，今天已經(jīng)收獲頗豐了。在戰(zhàn)友們的悉心介紹下，我了解了雙××自行高炮炮車和紅旗-××導彈連指揮車的內(nèi)部情況。更令人興奮的是，我開坦克了！準確地說，是體驗了一把履帶駕駛。每天看炮車出庫入庫，履帶駕駛員們精準的操控技術(shù)令我崇拜不已。上午，林指導員帶我去綜合訓練場，為我安排了一次駕駛體驗。聽李文班長做介紹的時候，我感覺把握十足，類似自動擋汽車的操作似乎沒什么技術(shù)難度。可等我真正坐進駕駛艙，一瞬間，整個人都被汗水淹沒了——發(fā)動機吞噬聽覺的轟響，無法遏制的近乎瘋狂的搖擺，強大力量操縱在手中的不可描述。

顫顫巍巍地繞著訓練場開了三圈，始終被這種不可描述所包裹，震顫之下，我對速度有了更深的理解，對坦途與彎道也刷新了認知。一格一格地，履帶在我的指令下更新著土地的痕跡，陣陣翻滾的黃土充斥周圍，平時幾無知覺的呼吸眼下變成一件具體、緊迫的事。這是世界的另一面，也是我們繞不開也躲不掉的路。寫到這里，鼻腔里還彌漫著塵土的腥澀。

連滾帶爬地從裝甲車里出來，我望向偌大訓練場的遠處，戰(zhàn)士與戰(zhàn)車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彼此較量著。他們也經(jīng)歷過像我一樣的狼狽時刻嗎？也許，從膽怯猶豫到嫻熟自如，戰(zhàn)士首先得戰(zhàn)勝自己，才有資格與戰(zhàn)車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