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雅風:熾熱初心獻冰川
■丁佳
新疆天山冰川觀測站,海拔3600米的前進營地,稀薄的空氣、凜冽的寒風、粗糙的石礫、皚皚的白雪……眼前的一切充滿著原始和危險的氣息,卻莫名喚起了一種親切感。
這會不會是他最后的朝圣?時隔多年,那種久違的激動又一次在施雅風的心中翻騰。他執(zhí)拗地想:只要再往上300米,就能到達冰川了。那是他的精神家園,所有夢開始的地方。
施雅風一生考察過六七十條冰川,開創(chuàng)了中國冰川考察和研究事業(yè)。他對冰川、對科學、對真理的愛,就這樣一直熊熊燃燒著,即使歷經(jīng)了90余年漫長歲月的沖刷與試煉,也未曾有一刻熄滅過。
“七一冰川”獻禮黨的華誕
新中國成立后,施雅風曾在中科院生物地學部當副學術秘書,參與編制中國第一個科學技術遠景規(guī)劃。他每天所共事、學習、景仰的都是竺可楨、黃汲清這樣的大家,是一座座學術上的高山。但1957年,直到登上海拔4500米的馬廠雪山冰川邊緣,38歲的施雅風才第一次看見了屬于自己的那座山。當世界的參差展現(xiàn)在施雅風眼前,他心里的火苗被點亮了。“我當時就在想,祁連山有這么好的冰川水源,西北卻有大片寸草不生的戈壁和荒漠,應該把冰川水很好地利用起來。”施雅風建議中科院開展冰川研究,盡快填補這一學術空白。時任中科院副院長的竺可楨接受了施雅風的建議,并讓他負責組建冰川考察隊。從此,星星之火,開始燎原。
“你們搞冰川考察,能不能用半年時間基本查清祁連山冰川資源的分布和數(shù)量?”“假如你們能夠半年完成任務,你們要什么條件我們提供什么條件!”1958年6月,施雅風等人再度來到蘭州,當時的甘肅省委第一書記上來就把原定3年的任務壓縮到半年。
是夜,施雅風就擬定并組織6個分隊,提出了調人、調車、購置裝備等需求。100多人組成的考察隊,浩浩蕩蕩地向祁連山進發(fā)。嘉峪關南邊一條離公路不遠的冰川,成了他們的“練兵場”。
7月1日一大早,隊員們帶上水壺、干糧,拄著冰鎬,開始沿著山溝往上走。眼看著離冰川越來越近,可臨近中午,迎面一座200米高的小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冰川不見了。“大家奮力攀登,出了一身汗。爬上去一看,豁然開朗,我們朝思暮想了好幾天的冰川,就躺在前面?!笔┭棚L恍然大悟,剛才那座讓人咬牙切齒的小山,就是由冰川沉積物堆成的小丘啊!
顧不得疲勞,施雅風一紙電報急送北京報捷,并將中國人自己發(fā)現(xiàn)的第一條冰川命名為“七一冰川”,以此為黨的生日獻禮。電報發(fā)到北京時,中科院領導正在召開由各所研究人員參加的大會,不僅當場就宣讀了電文,還給施雅風他們寫回電,高度贊揚了考察隊的業(yè)績。這給了施雅風極大的鼓舞。
▲1964年,施雅風(右)與劉東生先生率隊赴希夏邦馬峰科考。
勇敢者傳承火種
1960年,中科院在蘭州掛起了“冰川積雪凍土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的牌子。施雅風舉家從北京西遷到蘭州,負責研究所業(yè)務工作。
蘭州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整個研究所的人都在挨餓。施雅風想方設法托人從北京帶來些吃的。北京大學地理系教授崔之久就給這些搞冰川研究的骨干分子捎過罐頭。可是,研究人員領了罐頭,都拿回去給孩子吃了,自己還是吃不到?!笆├项^發(fā)現(xiàn),發(fā)罐頭不解決問題,就想了個辦法——到蘭州飯店訂好飯,叫大伙去吃,這樣老婆孩子總不好去了吧。”崔之久說,“施老頭”就是這樣想盡一切辦法,也要保證科研人員的身體。
三年困難時期,研究所一再精簡,最后縮編為地理所的一個研究室。但施雅風相信,只要有生力量還在,一切就有希望。
他在生活的谷底忍耐著、蟄伏著,準備著與冰川的下一次相遇。1964年,機會終于降臨了。中科院交給施雅風一項任務——配合中國登山隊攀登希夏邦馬峰。位于西藏自治區(qū)定日縣境內的希夏邦馬峰是當時世界上唯一一座還沒有被征服的8000米級高峰。施雅風對這次考察極為重視。當時他的牙齒有點毛病,為了準備這次考察,他干脆把滿口的牙都拔了,全部裝上假牙。他常說:“冰川事業(yè)是一項豪邁的事業(yè),是勇敢者的事業(yè)!”
在希夏邦馬峰,45歲的施雅風第一次登上了6000多米的冰磧山頂——每走20多步,就因為氣喘厲害不得不停下來;900米的高差,整整走了6個小時。希夏邦馬峰考察,成了1966年開始的大規(guī)??茖W考察珠穆朗瑪峰和西藏地區(qū)的前奏。在科考隊的幫助下,登山隊也成功登頂。8000米的高峰上,點燃了屬于中國人的圣火。
時至今日,中國冰川學家的足跡遍布地球三極。李吉均、程國棟、秦大河、姚檀棟等數(shù)位冰川凍土界院士,在施雅風的培養(yǎng)和感召下成長了起來。在一代代中國冰川人的傳承下,希夏邦馬峰的火種撒遍了全球。
▲1987年,施雅風(左三)于天山一號冰川考察。
視苦旅為桃源
全世界中緯度地區(qū)長度超過50公里的冰川共有8條,喀喇昆侖山獨占6條。在這些冰川中,巴托拉冰川活動極其活躍,連接中巴兩國的友好公路喀喇昆侖公路就位于這條冰川的末端。1973年春夏之交,巴托拉冰川暴發(fā)洪水,沖毀了這條友誼之路。一個兩難的問題也被“沖”到了中國面前:如果公路改道重建,耗資幾近天價;如果原地修復,喜怒無常的冰川是否會再度發(fā)狂?
為了作出科學決策,國家將考察巴托拉冰川的任務交給了中科院,要求用兩年時間摸清冰川運動和變化特征,并提出中巴公路通過方案。這項任務的核心是預報??茖W家需要給出一個判斷:未來數(shù)十年里冰川的進退、冰融水道的變化是否會再度給中巴公路帶來危害?!斑@個任務比較硬,可是要兌現(xiàn)的。”崔之久承認,“一般我們都比較‘怕’這種任務?!笨墒┭棚L義不容辭地答應了下來。
就這樣,55歲的施雅風再次背上行囊,來到了陌生的異國他鄉(xiāng),在巴托拉冰川腳下搭起了帳篷。清晨5點,他和年輕人一樣,頂著刺骨寒風翻山越嶺,進行第一班觀測;夜里,他打著手電,到洪扎河邊觀察冰川融水和洪峰情況。他的辦公室就是一張小板凳和行軍床前一個用石頭墊起來的木箱子,數(shù)據(jù)出來了,就在帳篷里計算。苦是苦,但施雅風的心也因此得到了歸隱。那頂簡陋的小帳篷,讓他免去了各種干擾,得以潛心鉆研學問。在這個世外桃源里,他對冰川的認識大大加深了。
經(jīng)過兩年野外工作和一系列復雜計算,他們終于得出結論——巴托拉冰川還會繼續(xù)前進,但是前進的極限值僅為180米,最終將在距離中巴公路300米以外的地方停??;16年后,冰川會轉入退縮階段,并一直持續(xù)到2030年以后。也就是說,公路不必繞道重建,只需要適當變動橋位、放寬橋孔,原址修復。1978年,中巴公路修復通車。這項工作為中國節(jié)約了1000萬元,并在此后獲得了國家自然科學獎三等獎,這也是我國冰川學建立以來第一次獲得國家獎。至于巴托拉冰川,時至今日,它仍在應驗著施雅風的預言,收起了乖張的脾氣,緩慢地退卻著。
退卻著的還有施雅風的身體。步入老年,他接連患上了心臟病、糖尿病、高血壓,還安裝了心臟起搏器。但他始終樂觀勤奮,堅持鍛煉和工作,托舉著心中的那支火炬,直至彌留。
高舉著這火炬,他看清了夢想,踏過了平庸,撥開了迷霧,溫暖了自己,照亮了后來者的路。借著這火光,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是一個星期天,正在浙江大學讀書的施雅風和同學們一起登上了天目山。山頂海拔在1500米以上,風很大,沒有樹木,就像一座孤島,矗立在云海之上。頭頂上,碧空萬里,超脫塵世,那是這世界上無與倫比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