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古一步步走來的漢字,自成一個龐大的血脈體系,它們的血脈之河中,單個的漢字之間有著非常微妙的關系,一個漢字與另一個漢字被一根線連著,像千里姻緣。漢語江湖里的字總有一個或幾個與之血脈相連的字,它們有的面目相像、酷似一人,有的卻面孔相去甚遠,但是心脈一致。漢字的生長也有根有源,它們既有父母宗族,也有兄弟姐妹,這些有著血緣關系的字有的一生相攜、不離不棄,有的卻兄弟離散、各自打拼,有的相敬如賓,有的反目成仇。在歲月的打磨里,有些字背離了自己的祖訓,它們改頭換面,心頭的大旗撤掉,從此隨波逐流,找不到當初的高貴和堅韌;有的字麻木不覺,模糊了自己的容顏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和使命;有的字堅守在那里,任風吹雨打,脾性不改,在歲月的熔爐里越煉越剛。它們有的會相認,執(zhí)手相看淚眼;有時候與自己的兄弟姐妹漠然地擦肩而過,永遠成為陌路;有的各執(zhí)一派,井水河水各不相干;有的一直在廝打,都企圖征服對方的靈魂,歸到自己的精神領域。
有些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如紅日高照,即便是在寒冬深夜,也能被它的精神照耀,僧侶袍衣,翩然來往,只為超度;有些字衣冠楚楚、袖藏機巧,寒光閃爍,冷眼蒼生;有些字,冰刀雪劍,臥波藏虹,或為磨礪,或為斬殺。
一個漢字孤獨地站在漢語的高地上,放眼而望,那個與自己對影成禪的字在哪里呢,在天涯盡頭守望還是從身邊碌碌而過?一旦相遇,我們將是敵是友?是擁抱還是廝殺呢?
我與找
隨著年歲漸長,我對這個問題越來越不自信,更深夜靜的夜里,我常常要問一聲,我是誰?我何在?我是不是活著活著不知道了自己從何而來,來這世間所為何事?你有沒有喊過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存在是否只在別人的口中。
這是個很深奧的問題,當我面對漢字“我”的時候,就感覺自己活得太被動。
“我”的構字,直接明了,是“手”持“戈”而立。但是,更多的人看不見這個結構,他們看見的是一個整體,找不到刀鋒。在“我”中,“手”“戈”這兩個字不是并列站立的,而是不可分割,一橫做橋,將“手”和“戈”連在一起,成了一體?!案辍笔潜鳎笆帧背值陡甑娜瞬攀恰拔摇?,這似乎預示著,“我”生來就是要戰(zhàn)斗的,與時間戰(zhàn)斗,與無知戰(zhàn)斗,與愚昧戰(zhàn)斗,與黑暗戰(zhàn)斗,與齜向人類的獸牙戰(zhàn)斗,與疾病,與衰老,與塵埃,與流俗戰(zhàn)斗,“我”的一生都應該在戰(zhàn)斗中。
“我”的戰(zhàn)斗性源自血脈深處,歷史久遠。我的本意是兵器,而《說文》中對“我”,竟有“古殺字”一說,人類用這樣一個字指代自己,意喻頗深。
甲骨文中的“我”直接就是兩件兵器的組合,“二戈相背。長柄和三齒的鋒刀相背。”他們這樣說。長的短的兵器各一,祖先們不簡單,透過這個字可以看到,他們對待這世界的法則,已經(jīng)有了最原始的兵法,那就是遠則長兵器進攻,近則短兵刃相迎。有針對性地出擊,有計劃性地進攻,他們的生存智慧而周密。作為兵器的“我”是具有進攻性和防御心的,短刃防身,長柄御敵,與群雄交戰(zhàn)時的“遠交近攻”似乎同出一門?;蛘撸婚L一短的兩個兵器組成的“我”,其兵器根本就有不同的分工,長兵器用來攻打外面的世界,敵邦、野獸、自然界的侵害,短兵器用來修繕自身,削砍自己存在的缺陷和不足,努力提高自己。也許人類的進化就是人拿那件短兵刃不斷修剪自己,進化成適者生存的結果。在人的進化和生存層面上,這長短兩個兵器相得益彰、缺一不可。
文字發(fā)展到金文時代,“我”字結構就復雜了許多,比之小小龜殼,青銅鑄造的突破好似是探月成功,飽滿的底氣使人類無論是流行的兵器還是豐茂的精神,都上了極高一個層次,所以筆畫也復雜,書寫氣度也更具殺伐的力度和氣勢。但是,當“我”走到了正楷,所有繁復都褪下了,盡管弱冠之人仍寬衣廣袖、極盡風流,漢字卻精簡到透徹明朗,并且一步到位,響當當?shù)摹拔摇弊殖闪耸謭?zhí)刀戈巋然屹立于天地之間,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
作為指代自己的“我”多么神圣啊,世界上可以有無數(shù)個“你”,無數(shù)個“他”和“她”,但是只有一個“我”,每一個人都是唯一,“我”頂天立地,不管是躬身于田畝,還是策馬嘯西風,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無可替代。
“我的”,他說。我的田,我的馬,我的人,我的江山?!拔业摹币怀?,眾口愕然。公有制的大旗轟然倒塌,均分果實、同甘共苦的原始歲月迅速卷入塵埃。那些屬于“我的”的一切,劃出了私有的田園,筑起了階級的堡壘。人們開始覺醒,他們也想稱呼世界上的一切為“我的”。但是,他們遲了,遲到的覺悟使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除了擁有了鎖鏈,其他一無所有。奴與隸的標簽使他們成了那些“我的”的一部分。有人喊著“我的”用皮鞭驅趕奴隸,也同時被“我的”這根占有欲的鎖鏈牢牢捆綁,成了它的奴隸。至今仍有那么多戴著這根鎖鏈的人,在精神領域和物質世界,執(zhí)戈而喊:“金錢是我的,美女是我的,權力也應該是我的。”這一條條鎖鏈,把他們永遠禁錮成金錢和權欲的奴隸。
“是我!”他說。他站在烽火的潮頭、硝煙的彌漫里說。這個人從眾多的奴隸中站起來,說,不能再做沉默的羔羊,當眾人沉默,引領大家的應該是我。他扛起旗幟,點起燈火,用身軀擋著風雨和子彈,擋著可能面對的一切苦難。這個人對世界喊出的是“是我”?!拔摇笨梢缘瓜?,但有人會替“我”繼續(xù)站起來戰(zhàn)斗,那個人,那些人都喊了一聲“是我”。當你應一聲“是我”,就是響亮的擔當?!拔以凇保‘斈愫耙宦曃以?,就是自我意識的覺醒。
有“我”之心是疼痛的,因為必須戰(zhàn)斗?!拔摇鼻逍阎褪遣慌c對手屈服,就是不與俗流合污?!拔摇笔请y當?shù)模坏嗡诮雍@锟梢酝瞪?,哪一滴水有勇氣喊著“我在這里”一躍而起,被太陽喊著名字把鮮潤領走,被土地喊著名字把脂膏吸干?所以那么多人隱姓埋名不敢說“我”地沉默在眾人的簇簇中。
“手”持“戈”而行的“我”,在時光里戰(zhàn)斗出斑斑白發(fā),在塵埃里戰(zhàn)斗出累累傷痕,“我”生命不止戰(zhàn)斗不息,當戰(zhàn)斗不動了,臥在床上,還用游絲一般的一口氣告訴世界,“我還在”。當魂魄被攝走,到了“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境地,圍觀的人說,他撒手人間了。“撒手”,是為人最難的一件事,一旦“撒手”,手中之事就不可“掌握”。當一雙枯手再也握不住一粒沙,握不住一縷風,就只能“撒手”。手一撒,精神的刀戈就“咣當”一聲落地了,從此,這個戰(zhàn)斗的“我”才真正分崩離析,魂去身腐,撤身而去。
可是,好多人還沒有老就活得沒有“我”了,他不敢說“有我”,不敢說“是我”,不敢說“我在”,如聾子啞巴在世間茍活。兵器從手中剔除,丟了兵器的手,高高舉起,是投降的手,繳械的手,是向生活、向財富、向權力、向一切屈服的手?!笆帧币坏┡c兵器的“戈”斷開,彼此已經(jīng)不是同氣連枝,而是貌合神離,那“我”就變成了“找”。“手”丟掉了尊嚴和桂冠,丟掉了靈魂和氣節(jié),只有一個提手旁的象征了,這時候的它,什么也握不住,就連近在咫尺的“戈”,也已經(jīng)如天涯陌路,“我”變成了呆滯機械遲鈍蒙昧的“找”,在風霜刀劍的宰割里,在濁流塵埃的剝蝕里行尸走肉般尋找,這一生,他知道自己丟了太多的東西,但他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到底要找什么。
人的成長與“我”若即若離。人在幼小的時候是無我的,沒有自我意識的年齡里,手掌也沒有兵器,被安排,被監(jiān)管,被包辦一切。自從一個孩童開始強調“我”的時候,他的自我意識就覺醒了,他的戰(zhàn)斗也就開始了,他不斷向新鮮的環(huán)境挑戰(zhàn),向各種各樣的大人間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挑戰(zhàn),向天空挑戰(zhàn)要飛翔,向父母師長挑戰(zhàn)要飛躍。這時候的師長們,已經(jīng)沒有刀戈在手,已經(jīng)在世俗里屈服了的師長們,會用種種策略和計謀,引導孩子放下武器,成為一個順應的、不逆反的孩子。教育,有時候是一個奪刀擄戈的過程,是一個個被繳械的歲月的俘虜轉身幫助當初的敵人戰(zhàn)斗自己孩子的過程。
當一個逐漸長大的人,真正丟下了手里的武器,認了命運的安排和俗世洪流的朝向,可憐的長輩就說,孩子,你終于成熟了,長大了。別怪我們打破你的夢,早醒了早實惠,我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孩子成長的過程,就是長輩們奪去刀戈,給他披上枷鎖的過程。一個覺醒后的“我”,在十面埋伏下,最后不得不丟盔卸甲,息兵罷戰(zhàn),一個個有個性的孩子就這樣,披上偽裝,成為大眾的一員。所以,成長就是繳械的過程,是逐漸“無我”的過程,越成熟越?jīng)]有了自己的鋒芒,那柄刀、那桿槍早已經(jīng)深藏庫底,銹成回憶里的一聲聲嘆息。
那些深夜不眠的靈魂,時常要對著自己說,請不要問“我”今何在,我已經(jīng)是橫河里的一粒沙。
“我”是一個帶有濃重殺伐氣息的字,在古代比較少用,人們刻意地回避著它,并不把它作為稱呼自己的字。要說自己時用“吾”,“吾欲之南海,何如?”“吾”,從五從口。五指金木水火土五行,口指人的生命?!拔帷?,就是一個個體的人,他在五行中孕育生長并被恒久哺育。古代指代自己的稱謂還有“余”,“余將老而為客”,余者,多余,自謙為多余的人,是世間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古代的自稱無限謙卑,第一人稱還有“愚”“鄙人”“在下”“舍下”“臣”等。男尊女卑的時代,女人自稱更加謙遜,他們自稱“奴”“妾”“婢”,“小奴家一十六歲,正當芳華。”“賤妾何聊生?!弊苑Q妾還不夠,還要加一個“賤”字,真真是將自己低到塵埃之下了。古代的那些謙卑的自稱是封建文化禮教的影子,也是封建政權下愚民的表現(xiàn),國民普遍沒有自我意識,不敢用“我”。在宮廷中,剛正不阿的臣子一般自稱“臣”,或者謙虛一點稱“卑職”,當自我感覺對皇上有冒犯的時候只能稱“罪臣”;而奸佞小人不管位居多高,他為討主子歡心,總是口口聲聲自稱“奴才”。
“我”字的使用實際上是打破封建傳統(tǒng)對人自我意識的禁錮。但是,我們短暫的“我”了一程,又立即被繳械了,于是就有了長久的迷茫和尋找。
人的“有我”之心最初是被母親灌輸和喚醒的,母親給了每一個孩子一個獨有的名字和代號,只要一呼喚,那個孩子就知道母親是在喊自己。從襁褓之中開始,母親就在耳側殷殷呼喚著,阿文睡覺覺,強仔醒來,狗蛋洗澡了,紅紅我們上街了。那些名字一旦烙進孩子最初的記憶里,就是他們的胎記,一輩子抹不去。當他們能用語言表達的時候,當母親喊一聲,春生,你在哪里?他就立刻回應,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回來了,我知道了。那些被母親呼喚時的唯一不變的答案是“我”。應母親一聲“我”在這里,“我”回來了,是對那殷殷呼喚最美好的回答。人這一輩子,無論走多遠,只要母親、故鄉(xiāng)一聲呼喚,無論多少世間的嘈雜和疲憊冷漠的阻隔,他都能在心里應一句,我在這里。千里之外的這一聲呼喚和應答,使多少迷失了自己,一直在尋找人生答案的人豁然開朗。當他不再迷茫,低頭一看,手中的刀戈又回來了,雖然銹跡斑斑,但是仍可以迎向風雨。
贏與羸
生命本就是一場拼殺。生命源頭的那一枚精子,披掛一身柔軟的鎧甲,在眾多箭鏃中奮力奔跑,玩命沖刺,才淘汰了百萬之眾命中靶心。一個生靈隱于母體之內(nèi),進行著塵世的各種征戰(zhàn)。未必足月它就須面臨人世的刁難,早產(chǎn)、難產(chǎn)、意外產(chǎn),艱難困苦、千難萬險,甚至九死一生,最后沖出母體,始為人。被淘汰的一切都如塵土,風看不見,光看不見,留下來的是贏者,它凜凜地站于歲月的潮頭,繼續(xù)面對無數(shù)風浪。
世間沒有那么多好運的賽手,“贏”不是誰的骨骼,長進誰的肉身,跌宕起伏的歲月,總是伴著輸輸贏贏的人生?!摆A”是最美的碑文,誰不想這華美的篇章最后吟誦在自己的生命盡頭?但“贏”太難了,它拼的或許不是匹夫之勇,而是玩殺人誅心的現(xiàn)實版游戲,最高境界的“贏”是不流血而得天下?!摆A”是隱匿了刀鋒的殺伐,整個“贏”字筆畫繁多卻不見刀光劍影,沒有兵刃閃著寒光?!摆A”或者是潛流,它剿滅陰霾,剔除異類,戰(zhàn)勝那個不理想的自我,或者是面對和自己一樣才智甚至更高一籌的將帥而逐鹿中原,問鼎分羹?!摆A”的出現(xiàn)往往不那么容易,背后總有一場場血戰(zhàn),要折損多少手足,耽擱多少風月,才能走到“贏”這一步?!摆A”是一盤大棋,整個戰(zhàn)局看不見刀鋒,它是高級的征戰(zhàn),隱匿了刀鋒的征戰(zhàn)才是最難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藏住心中的仇恨或者野心。曹操沒藏好自己的野心,他沒能勝出自己的期望,劉備一輩子都夾著尾巴佯裝讓賢,最后它從織席販履之輩成了明晃晃的帝王?!摆A”不僅僅是拓展疆土,更重要的是征服人心,斬殺欲望,它要的不是四海一統(tǒng),而是天下歸心。
我們所知道的“贏”是一個金牌好字,人人見它蹺大拇指,“我贏了!”人們欣喜若狂地高呼。誰不喜歡與“贏”站在一起呢。與贏并肩行走,腳下就是紅毯鋪地,兩側就是鮮花掌聲和崇拜的眼神、粉絲的尖叫,簇擁著“贏”的是寶馬香車,是錦衣華服,甚至是足夠讓人昏頭的各種光環(huán)。但是“贏”站在那里卻很累,你看這字,筆畫繁多,身體臃腫,仿佛一個鎧甲滿身、手持刀槍劍戟獨立風中的大將軍。良辰美景、風月無邊,這些都與它無緣,他時刻警醒,枕戈待旦。它警惕著,那么多對手想要它的勛章,那么多敵人覬覦它的疆土,那么多鐵蹄垂涎著米糧川、魚米鄉(xiāng)。尋常百姓渴望“贏”,但是與“贏”卻隔水相望。它不那么輕易與人親近,它宛如在水中央的窈窕淑女,要接近它,須涉過滾滾洪川。
從眾多的書寫筆畫中就可以看出“贏”的孤高,它寫起來那么復雜,機構龐雜、層層設防,筆畫繁多,寬街曲巷,一入豪門深似海,跌進宮闈萬重關。“贏”不是那么簡單就進入的,尋常百姓家,草芥眾生子,搏一個封妻蔭子光耀門楣容易嗎?這不是十年寒窗能做到的,多少人在寒窗下一個個十年送走了,老到須發(fā)蒼白還顫顫巍巍進考場,這一生,為了“贏”,他輸?shù)玫舻琢??!摆A”以繁復的筆畫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好事永遠不會太簡單,贏,是得之不易的。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這說的就是贏,但是人生要經(jīng)歷的風雨太多,能有幾次彩虹呢?
“亡口月貝凡”,“贏”這個字沒有偏旁,而是由這五個獨立的字構成,這五個字每一個都很霸道地站在那里,并不退讓,因為“贏”不敢偏廢任何一個字,離開誰都贏不了。這五個字每個字都有獨到的精髓,所以,“贏”本身就是一個團隊,即便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內(nèi)身也囊括了多渠道的合作。做事要想“贏”,就得按部就班,齊心協(xié)力,沒有歪門邪道可走,也容不得劍走偏鋒的機巧。
“亡口月貝凡”在“贏”的本意中有極妥帖的體現(xiàn),“贏”本意是“盈利”,《說文解字》曰:“贏,賈有余利也。”為商者,哪個不是起早貪黑拼卻體力,離“亡”遠嗎?豈不聞民間俚語評價曰“小錢須掙,大錢須命”。言即微利不可輕視,辛苦錢是長流水,要珍視;至于大錢,其一是命中造化,不敢妄求,其二,大錢是拼命、玩命掙來的;盈利之商,哪一個不是“口”技專家,他需要巧舌如簧說動買家,“十分買賣七分說道”;他的“月”是日復一日,也是起早貪黑,披星戴月,他需要秤不離手地售賣自己的產(chǎn)品,他需要日積月累經(jīng)營自己的招牌、鞏固自己的客戶;“貝”是商者的核心,“無利不起早”,日子可以粗糙,一本大賬不能糊涂,粗賬細賬都要算得一清二楚;“凡”即尋常,為商者不能有野心,一顆平常心經(jīng)營,若心心念念想著暴利,就容易利令智昏做出欺人瞞心的事,這樣就正應了“贏”的開頭字“亡”,它的生意和信譽就死掉了,買賣就倒鋪了,“若無一顆平常心,生意到底是死路”。如是“贏”是九九歸一,因果并存,這就是“贏”在商業(yè)領域的本意呈現(xiàn)。
“贏”的世界無限大,它跳出商界,關照每一顆凡俗的心。每一個生活中“贏”的人,內(nèi)心里早已經(jīng)將這個字書寫了千萬遍?!摆A”,開筆先寫一個“亡”字,沒有亡身之憂,必有亡心之患。即使肉身做了俘虜,內(nèi)心的火焰還可以星火燎原;如果心亡了,一截枯木即使遇見再生動的春天也是枉然?!巴錾磉€是亡心?”這有些可怕,“贏”一開始就在問你,對這塵世你如何作答?它非常明了地告訴我們,“贏”是一場誓死力敵的決戰(zhàn),勝可為王敗則身死,要想贏,先得有拼命的準備,置之死地而后生。有破釜沉舟般的敢死隊精神,在兩軍對壘的征戰(zhàn)中才會有贏的機會。我們常說的“勇敢”一詞就是不怕死的意思,就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在生活中也是如此,想贏得某事的成功,就必須竭盡全力。有徹底殺死那個陳舊自己的決心,人才會贏得新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贏”的基礎,而光不怕死卻只是“莽夫”,也許能“贏”一時,但未必長久立于不敗之地。贏還要依仗“口”去游說,去結盟,去溝通,去贏得大眾的擁戴和隊伍的團結。要有足夠的信仰喂養(yǎng)這些“口”,足夠的信服力讓這些“口”沒有異議和微詞。“口”是智慧的體現(xiàn),低層的贏在武力,高層的贏在智慧,光會拼命是勇士,善于激辯是謀士,有勇有謀才是真正的贏家。最后的贏家不一定贏得田產(chǎn)、贏得江山,而常常是贏得了口碑,贏得了史書上明晃晃的金冠。“贏”要恰當?shù)厥褂谩翱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一開口可能就是是非,能止語處不輕言,一字千金時,世間只有這一個字;洋洋萬言,那些字可能就是一堆垃圾。金剛怒目要討伐,菩薩緘默聽訴苦,該開口時要當金剛,該閉口時要成菩薩。這樣才能“贏”得信任和長久。
“月”這個漢字在歷史長河中演變字形頗多,有三十多個。有時候它形似一把鐮刀,從豐滿的刃口我們能聞到谷米的清香;有時候它像一張滿弓,但是箭沒有在弦上,而是在空地上,那是等待時機的耐心;有時候它像一尾人魚,從海平面探出腦袋,探看美好的人間。月是黑夜的使者,是暗處的時光,“贏”借月成字,表明它需要一些密集的擁擠的日子來成全,這些日子不僅僅是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更多的是在人們睡去的深夜,伴隨著月影的發(fā)奮,“三更燈火五更雞”的日子就是“月”鋪就的階梯,一步步向“贏”走去,而這一切,酣睡中的人不知道?!霸隆边€是眾多的日子,“累日成月,聚月成年”,年復一年,水滴石穿。這些日子可能是厚積薄發(fā)的積累,是韜光養(yǎng)晦的潛流暗生,是耐得住寂寞的漫長修煉和破繭成蝶的等待。那等待可能需要十年打磨一朝亮劍,那等待就是潛龍勿現(xiàn),只有利見大人的時機到了,才可以展示才華,否則就容易被扼殺于搖籃中,所以,這個日積月累的等待有時候還是隱逸、是潛伏甚至是偽裝。
贏有時候需要金錢“貝”去輔助,貝幣在這里不是最重要的,但是可以促成贏的快步到達。物質的儲備是非常重要的,雖然它沒有放到開頭的位置,卻是放在下方最中心的位置,這個經(jīng)濟基礎如果不具備,那么它的上層建筑就可能崩塌,一旦金錢的補充斷檔,狼的戰(zhàn)斗力就變成了羊的任人宰割。金錢在俗世是敲門磚,用它可以鋪路,那些坑坑洼洼就成了平坦大道,那些橫阻豎礙就被削去了鋒芒,它化敵為友,可以認仇為親,可以擴充巨大的人脈,提升階層的檔次。金錢是一件華麗的袍,一條狗披上它都能進得了高檔會所。世道越俗,金錢越暢行無阻。在高品位者的眼睛里它是糞土,但是在蛆蟲那里卻是最好的賞賜。再清高也繞不開“錢”的輔佐,天下蒼生、衣食住行,無不靠錢維系,“贏”豈可離得開它?看看離開了“貝”的“贏”變成了什么?!百酢钡摹百?,貧病交加的瘦弱者,“羸老易子”,多么可怕,“羸”使他沒有了做人的底線,失去了父親的慈祥,竟然易子而食,已經(jīng)不如禽獸?!百摬荨碧畹?,敗走華容道的曹操是踐踏著許多“羸兵”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身逃命的,此處猙獰的不是“羸”,是踐踏“羸兵”的鐵蹄和殘忍之心。
從“贏”到“羸”只是被悄悄地換走了一個字“貝”,一個在生存層面上很重要的字,但很多善良的人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們抱著虛幻的“羸”以為是苦心經(jīng)營的“贏”在自己懷里。豈不知,那一輩子節(jié)衣縮食買來的天價房子,是豆腐渣工程,說不定在哪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就坍塌成了他的棺槨。貪婪的心拿走了錢,以軟綿綿的“羊”冒充金錢,真正是“掛著羊頭賣狗肉”。蛀蟲們蛀透了木板,船就會漏,蛀透了棟梁,屋就會塌。以為悄悄以次充好,弄虛作假一樣能“贏”,結果,玩手段的人卻功虧一簣,因為蒼天有眼。那個弄虛作假輸?shù)靡粩⊥康氐摹百?,最后贏得的只有一個字“亡”。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有一顆恒定堅韌高尚的心,當初就不該想入非非,結果馬革裹尸,黃沙掩埋,那想贏一世英明的人,卻落了個遺臭萬年。
“凡”是“贏”的最后一個組成部件,凡俗的人間,贏也罷,輸也罷,終究一切都是虛空,都會被公正的流光淘洗干凈。所以,輸贏只是凡間事,是凡俗的爭斗,真正有境界有修為的人,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征戰(zhàn)和斗爭,看透了人生就無所謂輸贏?!摆A”也無需得意,只不過做了一件凡間的凡事而已,還是秉持平常心,勝不驕敗不餒,是“贏”的構字之初心,是先人埋伏在字里的諄諄告誡。贏得了一春一秋,贏不了漫長歲月。心寬地自闊,境高自成峰。心若高拔了,世間就沒有阻礙你的高山,你就贏了,只是別人未必知道,也無需別人知道。其實,贏得了自己的內(nèi)心才是真正的贏家。
帝王之贏,臣民朝拜;布衣之贏,草木朝拜;智者之贏,是敢為塵埃,朝拜萬物蒼生。
解放軍文藝·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