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軍報 發(fā)布:2019-03-09 13:40:21
稼軒詞中的英雄夢
■劉金祥
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一生留下眾多豪邁奔放、雄奇剛健的詩詞作品,這些作品揚厲著威壯天地的英雄情懷,律動著雄闊激昂的愛國基調(diào),鳴奏著怒瀾飛空的英雄主義旋律。
一
黑格爾說:“一代英雄,必然是公認(rèn)的那個時代目光敏銳的人。他們的業(yè)績、他們的言論,就是那個時代的精華?!毙翖壖彩且晃痪哂袧庥粲⑿矍榻Y(jié)的偉大詞人,其人其詞無疑是中華民族精神天際線上的一抹亮色。作為雄姿勃發(fā)、血脈僨張的傳奇式愛國志士,辛棄疾一生以英雄自許且以英雄許人,將錚錚英雄氣質(zhì)和烈烈英武風(fēng)采浸潤于詩詞創(chuàng)作中,其狀摹英雄意象和抒發(fā)英雄情懷的豪放詞作,使中國古典詩詞攀升至新的精神高度。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辛棄疾如同一位葆劍膽琴心、攜雄風(fēng)浩氣的俠客,時而仰天長嘯,時而撫劍悲鳴,將滿腹忠勇和一腔義憤化為深雄雅健的長歌短賦,那蕩氣回腸的文字,是他矢志報國的心靈折射;那山河動容的吟詠,是他奮勇御寇的精神記錄。戰(zhàn)場是英雄的原發(fā)地和試金石,真正的英雄需經(jīng)歷刀與劍的磨礪、血與火的洗禮。
辛棄疾22歲時于山東歷城率眾揭竿而起,親率五十騎突襲金營生擒叛將,與其同時代的文學(xué)家洪邁在《稼軒記》中寫道:“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彼周公瑾、謝安石事業(yè),侯固饒為之?!毙翖壖驳挠⑿墼娫~不是以筆墨寫就的,而是用刀劍蘸著血和淚刻成的?!白砝锾魺艨磩Γ瑝艋卮到沁B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擲地有聲的筆觸、擔(dān)當(dāng)大義的情懷、揮師北伐的夙愿、轉(zhuǎn)瞬即逝的光陰,使這首詞充滿金石之音、陽剛之氣?!皦褮q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fēng)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全詞硬語盤空、恣肆凌厲、蕩氣回腸、力透紙背,傾訴著山河含恨、吳鉤空握的憂郁與苦悶,凝化為中國詩詞史上的杰出篇章。
自古英雄愛慕英雄,壯士欽敬壯士。辛棄疾在詞作中反復(fù)吟詠古代英烈豪杰,期許弓刀偉業(yè)和疆場英名。“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驅(qū)辭用典,意豐旨厚,向曹操、劉備、孫權(quán)三位蓋世霸主表達(dá)仰慕與崇拜;“漢中開漢業(yè),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zhàn)東歸?!睍邕_(dá)疏宕,簡豁深透,對開創(chuàng)漢室江山的高祖劉邦給予稱頌和禮贊;“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闭路ń^妙,沉郁蒼涼,對背負(fù)千載罵名的西漢名將李陵報以同情;“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氣勁辭婉,形神飛動,借壯志未酬的飛將軍李廣之悲劇一吐胸中塊壘,傾訴英雄遲暮的不甘與惆悵。
英雄注定是寂寥和孤獨的,因為他的夢想太宏闊太斑斕,只有古代英雄可引為同道視為知己。辛棄疾懷古言志,托古喻今,抒發(fā)了對歷史英雄的追念與渴慕,表達(dá)了為國建功立業(yè)的宏愿與志向。
二
看了吳鉤、拍遍欄桿的辛棄疾,企盼南歸后大展宏圖,孰料虎入平川,大業(yè)難成,英雄遂陷入深深苦痛和無邊憂郁之中。請纓無路、報國無門的辛棄疾,自此唱出“橫絕六合,掃空萬古”的英雄詞。無論極目遠(yuǎn)眺、把酒餞別,還是談古論今、出經(jīng)入史,辛棄疾總能以酣暢筆墨營造出渾厚蒼莽、大氣磅礴的藝術(shù)境界,傳達(dá)出末路英雄的正氣、豪氣與銳氣。正是這種英雄正氣、豪氣與銳氣貫通古今、縱越四海,歷八百余載,使今人讀稼軒詞依然激越難耐,心旌搖曳。
本欲扶大廈于將傾的辛棄疾,于南歸后的十二年重游建康,睹物思懷,悲戚難掩,奮筆寫下《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摹寫夕陽殘照的凄清、孤鴻哀鳴的蕭瑟、年華虛度的哀婉、報國無門的苦悶,道出詞人的失意孤憤和悲傷凄苦。羸弱狹促的南宋是一個渴盼英雄的年代,但又是一個摧殘英雄的時代。
公元1176年,辛棄疾來到江西造口,俯瞰波瀾起伏、滔滔東逝的贛江水,愁腸百轉(zhuǎn),思緒萬千,縱筆寫下《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寄寓一代鐵血男兒的沉郁苦情和悲憤熱淚。辛棄疾終其一生都在為抗金復(fù)國吶喊和疾呼,但偏居一隅的南宋政權(quán)始終未委其統(tǒng)兵打仗的重任,始終在打壓和放逐躊躇滿志的一代英才。一個人的憂患越多,其生命的負(fù)載則越重,正所謂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1179年,辛棄疾于萬分郁悶、極度痛苦中,以象征手法寫下了半豪放半婉約的《摸魚兒》。詞作雖寫春愁而著意并不在傷春,不抒國愁卻通篇都在憂國,一方面表征詞人功業(yè)難成、流年飛度的苦惱與悵然;另一方面昭示南宋風(fēng)雨飄搖的亂局與岌岌可危的頹勢。欲進(jìn)不能、欲退不忍的辛棄疾日益流露出英雄無為的挫折感和失落感。
但切莫忘記,揮筆作詞的辛棄疾絕非浪跡江湖的隱士和附庸風(fēng)雅的俗吏,絕非“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閑適書生,而是一位以氣節(jié)自負(fù)、以功業(yè)自許的治世能臣,是一位才華蓋世、豪氣干云的真男兒和偉丈夫!
三
經(jīng)天緯地、文韜武略的辛棄疾以宣紙為營盤排兵布陣,以辭賦為兵器攻戮殺伐,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的縱橫捭闔與汪洋恣肆。辛棄疾貌似一介書生,但骨子里是一名血脈僨張的愛國志士。當(dāng)代著名作家梁衡在其散文中評價道:“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做一個詞人?!?/p>
一身本領(lǐng)、胸懷大志的辛棄疾,通過感時憂世的唱酬和曠達(dá)疏宕的抒懷,給時人和后人留下絕塵而去的英雄背影和一次次酣暢淋漓的感動。歷史沒有把辛棄疾鍛鑄為一位沙場將軍,卻將其塑造成與蘇東坡齊名的詞壇領(lǐng)袖。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曰:“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毙翖壖驳囊簧犊瘔?、奮發(fā)激昂,更充滿了跌宕起伏、失意惆悵,本應(yīng)成為恢復(fù)河山的中興武將,誰料君臨詞壇開宗立派,一腔報國熱血、一顆憂民丹心均托付于英雄詞,演繹了一場千古文人俠客夢的人生大戲,成就了辛稼軒人中之杰、詞中之龍的曠世美譽(yù)。
所以,辛棄疾是中國歷史文化長河中的一道風(fēng)景,是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一個傳奇。他胸藏萬卷詩書,走筆南宋文壇,閱盡世態(tài)炎涼,唱罷人間悲憤,臨終前依舊大呼殺賊!殺賊!讀著稼軒詞,我驀然明白,建弓刀偉業(yè)、立疆場英名,豈止是辛棄疾一人、一代人的英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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