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放抱起老兵劉夢元。王天文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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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永遠不死,只會慢慢凋零”
他們一次次從死神的指縫間艱難爬出,相比那些犧牲在戰(zhàn)火中的戰(zhàn)友們,他們覺得幸運、充滿感恩。
我和李君放曾交流過采訪老兵的感受——對我們而言,每一次采訪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這些幸存下來的老兵對生活沒有絲毫的抱怨,他們一次次從死神的指縫間艱難爬出,相比那些犧牲在戰(zhàn)火中的戰(zhàn)友們,他們覺得幸運、充滿感恩。平山團的司號手“喇叭爺”,晚年用在溫塘集市上吹沖鋒號的方式為貧困大學生籌集學費。大吾川里朱坊村的盧獻壽,15歲參加平山團,4次立功,8次受獎。帶著傷病南歸后,他回鄉(xiāng)當農民,日子過得貧苦,可每月交黨費都決不延誤……
我們用鏡頭和文字,記錄著這些老兵們的晚年生活。
2012年一個極冷的冬日,我和李君放準備去采訪兩個平山團的老兵。他前段時間剛發(fā)現(xiàn),我們正要采訪的王冠章老人是平山團的第一批戰(zhàn)士。我們的車翻過一個坡嶺轉入鄉(xiāng)間小路,向南莊村開去。忽然,一支送葬的隊伍出現(xiàn)在眼前,白色的孝帽、彩色的花圈在冬日蒼黃的山嶺上十分顯眼。我心里一緊:“該不會是王冠章老人去世了吧?”但李君放說一個多月前還給他拍過照片,那時老人身體還挺硬朗,應該不會吧。我們抱著很大的希望到了王冠章老人家,門廳前白紙黑字的七單(一種記錄死者祭奠日期的紙條)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老人剛剛去世!遺憾籠罩了我的內心:又晚了一步。我們只好采訪了他的兒子。在兒子眼中,父親不是一名軍人,而是一個郎中。老人因病退伍后,幾十年如一日在村里行醫(yī)。村里人不太了解他的戎馬生涯,只知道他是一個隨叫隨到的好大夫。過年過節(jié)有人生病,他也一樣出診,甚至曾連續(xù)守在病人身邊幾天幾夜。關于平山團的事,他的兒子所知甚少,只聽父親說起過,帶他們打仗的旅長王震記性特別好,頭一天看戰(zhàn)士們站隊點名,第二天碰面就能叫上他們的名字。
天近正午,我們告別南莊,簡單吃過飯后直奔十多公里外的霍南莊村。李君放說:“下午咱們一定能采訪到劉增英老人,因為20天前我為老人拍照時他還能自己走到院里呢!”
輕車熟路,他把車直接開到劉增英家門前。我們興奮地推門入院,我大聲喊:“有人嗎?”一轉身,李君放已愣在那里,他黯然一指:“看那里的七單!”原來,劉增英老人已經去世半個月。
類似的情況李君放經歷過很多次,他開始拍攝平山抗戰(zhàn)老兵時,健在的老兵大約有300多人,過了兩年就去世過半,數年下來,已零落無幾。這些生活在農村的老兵大都90多歲了,常常是李君放前腳拍完照,老人后腳就去世了。好在,他辛苦奔波,給這些老兵留下了人生最后的影像。
我們在劉增英家的院子里轉了轉,發(fā)現(xiàn)屋門沒鎖就徑自推門進去,在屋里發(fā)現(xiàn)了他失明的老伴。老人說起劉增英當兵打仗的事兒,不禁頻頻落淚。原來,劉增英是孤兒,7歲給人家當小長工,12歲時趕上平山團征兵,就跑去跟姥姥說:“我去當兵吧,打鬼子,能吃飽飯?!?/p>
劉增英后來成為平山團的司號員,在戰(zhàn)場上多次負傷。平山團南下時,他因傷回到家鄉(xiāng),拄著拐杖當起了農民,村里所有的義務勞動他都參加,辛苦生活了一輩子。近幾年他有些糊涂了,但當提到犧牲的戰(zhàn)友,特別是在南下途中犧牲的平山團團長陳宗堯時,他都會流下淚水。
劉增英的老伴在床上哭著講述他的一生,我在床邊流淚記錄著。李君放在一旁拍下了我們相對垂淚的照片。
那以后,劉增英的老伴也被李君放列入他時??赐睦先嗣麊?。在李君放的拍攝手記里,我看到這樣的文字:“2013年8月11日,和好友郭勇去看望已故老兵劉增英的老伴,我們到后得知老人已在8月4日過世。人已去,房已空。愿老兵和他的老伴在地下相見!”嘆惋之余,李君放拍下了那把放在窗前的空椅子,老兵生前常坐在這把椅子上。這張照片,后來成了李君放《平山老兵》攝影作品集的封面。
李君放拍攝老兵的這幾年,一次次去看望這些老兵,不僅在精神上給他們慰藉,過年過節(jié)還為他們送去米、面、油,或者遞上一些錢。他有時還趕去參加老兵的葬禮,為老兵抬棺,拍攝老兵下葬的儀式和紙花飄零的墳頭。他的照片感染了許多人,帶動了更多志愿者關注老兵、關愛老兵。
記得一天深夜,微信群里的一位友人發(fā)了一組照片,是李君放和他們一起去看望劉夢元老人時拍的。老人病重,已癱瘓在床。那天天氣很好,李君放輕輕抱起老人去院里曬太陽。羸弱不堪的老人,嬰兒般依在李君放懷里……我盯著那張照片,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