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前后,曾有機會拜觀著名老書家夏湘平先生的近作《書周敦頤〈愛蓮說〉》長卷,其書神采奕奕,雅致淳古,開卷直覺清氣逼人。展卷之余,我趁興于卷后題了四言四句。詩曰:“人書俱老,清雅獨芳。文情墨趣,交映生光?!贝嗽娛俏覍λ扒逖弄毞肌钡碾`書藝術作品的評價,也表達了我對一位“人書俱老”的書法家由衷的敬重之情。 認識夏湘平先生已經二十五年了,當時我們同在中國書協常務理事會共事。他為人耿直中正,待人熱情,言事析理,頗多識見,大家常常尊稱他為“夏公”。夏公,是那種你不必考慮委婉謹慎就可以直傾肺腑的人。作為當代最早崛起于書壇的書家,他兼擅各體,尤工八分,又熔古鑄今,瀟散雄逸,自成一格,故聲名遠及海內外。
在跟夏公的交往中,有件事至今印象深刻。那是壬申(一九九二)年春暮的事。當時湖南汨羅屈原碑林擬將《離騷》書刻成巨幛作為主碑長久樹立于碑林,曾派專人到京約稿。因任務重大,時間緊迫,京津書家皆不敢應承,唯夏公欣然受之。從查資料到揮毫書畢,半月有余,共書寫了十六張四尺整宣。張壁通體觀之,洋洋灑灑,縱橫皆成意象,如一氣呵成。能把《離騷》這兩千五百余字的驚世鎮(zhèn)史之作書成巨幛,除技巧工夫之外,還需要藝術家可貴的膽氣。作為一名藝術家,如果沒有這種膽量和氣魄,是不可能聳立起自己藝術征程上的新高峰的。自此,書界對夏公的大功力、大氣魄愈加肅然起敬。
當代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的主流趨勢依然是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力求變通致新。應該說,不拘成法的銳力求新已成為時代給予當代書法家奮起變革的契機,所以,誰能把握住這個契機,構筑并實現自己新的希望變革和轉型的審美理想,為當代奉獻出更多的精品力作,誰就有可能稱得上是當代真正的書法大家。
夏公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在獨擅的隸書風格上追求新變,并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今天我們見到的那一幅幅古趣盎然又逸筆超邁的隸書作品,正可見夏公翰墨日新的成功,也不難解讀出他在思變、通變中的深沉思考和良苦用心。
細味夏公能獲得今天如此重大成就,我以為首先是他轉益多師,唯藝是取,能在豐厚的傳統(tǒng)根基上構建出自己的書法藝術形象。夏公學習隸書從不固守某碑某帖,也不泥定于常見的幾種漢隸范本。他眼光深遠寬博,不拘時代、門派、書種的遠溯近取,以便汲取更多的藝術滋養(yǎng)。他不但臨習過金文、簡帛和摩崖刻石,還長期浸研過“二爨”、《嵩高靈廟碑》《泰山金剛經》和《鄭道昭碑》等。平時遇到他認為可學可取的書作,無論古人今人、前輩小輩,也無論海內海外,無論傳統(tǒng)現代甚或先鋒前衛(wèi),都會反復琢磨,認真臨摹仿效,以得其一二為喜。因為夏公學習隸書是從廣臨漢隸入手,歷練數十年之久,下過異乎尋常的功夫,所以在此基礎上,他不但嫻熟了隸書的基本技法,也掌握了隸書變化的一般規(guī)律,最后終能依據自己的審美追求,遺貌取神,變眾法為己法,形成自己的隸書個性風貌。這跟當前大多數習隸者所走的專習一碑而不思旁騖的熟門熟徑相比,無疑需要更大的付出。但是,開闊視野,不拘時代門派書種的廣收博取,使欣賞者感受到了一個熔融漢簡漢碑,又兼得行草筆意的新隸書藝術形象的魅力,這就是夏公的成功。
其次是他厚積薄發(fā),融會貫通,探索出了一條適合藝術個性發(fā)展的成功之路。
多年來,夏公在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斷體味清代包世臣關于“筆近篆、體近真者,隸書也”這句話的深層含義。明乎此后,夏公遂由字內字外兩路出擊,一邊從金文、大篆、古隸中學習筆法,又從魏碑、晉草、唐楷中汲取結字諸法,一邊又加強字外功的積淀,在文字學、文學方面鉤深探賾,終于軼出畦徑,藝獲大成。
藝者皆知,從事書畫學習,得形似易,得神似難,得神似而出神入化、自成氣象者愈難。夏公深諳“得形體,不如得筆法;得筆法,不如得氣象”(見《翰林粹言》)的藝術真諦,所以他對傳統(tǒng)的學習和繼承,入門出師,只為取其精髓;厚積薄發(fā),只為融會貫通。如此日積月久,馳筆于紙,所見俱由情性,不見某碑某帖之優(yōu)孟衣冠,自有奇采神韻。譬如在作品的整體布局上,他為了著力蘊育端莊古雅而又奔放靈動的氣象,常對隸書單字的結構稍作調整,并摻以篆、行、草等書體的筆情墨趣,欲以趣生情,以情動人,故而使近幾年的隸書作品在欹正、收縱、參差、聚散的變化中寓拙于巧,寓生于熟,出現了一種平夷中求險絕、靜謐中求跳宕的不同尋常筆墨的藝術效果。另外,他為了體現崇尚質樸古拙、蒼勁老辣的藝術追求,他在用筆上特別注重一個“澀”字。澀,即遲送澀進,是行筆的一種方法。它要求行筆時,筆鋒須在提按頓挫、似行非行的運動中完成書寫。馳筆過速則飄,過緩則拖,都會影響筆勢、貫氣和神韻。這里,既有適度的認可,又有技巧功夫的運籌,唯有如此,方可使隸書點線的力感和筆勢的節(jié)奏矯然出入其中,真非老手不能為之。
讀夏公的書法作品,不僅給我們以美的享受,還留下了對當代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很多富有啟迪性的思考。書法博大精深,它與中華民族的文字共生久遠,這是其它藝術難以望之項背的。書法領域中的任何一種書體從萌生發(fā)展、社會認可到代代傳承,都自成一條源遠流深的歷史長河。離開綿延五千年之久的傳統(tǒng)文化的寬厚河床,去理解這門既古老又獨具青春活力的書法藝術者是淺薄的,所以孤立地學習任何一種書體,稍有小成便沾沾自喜的人都會因為淺薄而慢怠了書法這門國粹藝術,最終與成功無緣。由此看來,夏公的成功跟他對書法藝術的真知灼見不無關系,我們也只有從這個角度去解讀夏公的書法作品,才能真正理解夏公。
行文及此,忽地想起宋代林逋《省心錄》說的“心不清無以見道,志不確無以立功”這句至理名言來,夏公清心淡泊的人品、逸筆超邁的書風,正是他為人從藝之道的最好展示。他雖然已經步入古稀之年,猶有上下求索、秉燭思變之志,實在令人敬重。我想,縱以“非盡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清代劉開《與阮元論書文》)來評價其“人書俱老,翰墨日新”的成就,當可稱之。